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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老嬷嬷嘴里低声咕哝,示意摘星走向屏风,她不由屏息,手上端着银盘,缓缓一步一步往屏风后走去。

    心跳得剧烈,大仇即将得报,脑海里却忽闪过晋王的吩咐:

    郡主应以大局为重,纵然仇敌在前,亦不可贸然刀剑相向。

    晋王特意派她前来契丹的主要目的,并不是要取渤王的命,而是破坏朱梁与契丹的借兵盟约,若她贸然在此杀害朱友文,是否反而弄巧成拙?

    内心正天人交战,老嬷嬷忽在她背后推了一把,她毫无防备,一个往前踉跄,竟撞上屏风,屏风歪了歪,朱友文泡在木桶里赤裸精壮的上半身立时出现在她面前,幸好,他是背对屏风,且脸上盖着块湿布,似在闭目养神,方才摘星那一撞,并未引起他的注意。

    居然如此松懈,丝毫不怕被人暗算吗?

    摘星狠狠瞪了那背影一眼,只觉两颊火烫。

    反正之前这家伙也偷看过她洗澡,一人一次,扯平。

    她迅速放下银盘上的衣物与水酒,正要离开,却见老嬷嬷从屏风后探出头,眼神严厉,似要她留下继续服侍朱友文。

    她有苦难言,回头看了一眼仍泡在木桶里的男人,慢慢踱回去,老嬷嬷又是一瞪,她只好伸出手,假意要替朱友文按摩,随意在那肌肉坚实的臂膀上按了几下,老嬷嬷这才满意点头,暂时退了下去。

    木桶里的男人发出一声不满,‘力道太轻了。’

    摘星敢怒不敢言,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服侍人,居然嫌弃?

    她刻意加重力道,指甲狠狠掐入,谁知这人浑身上下肌肉都硬得像铁块似的,指甲差点没折断,痛得她暗暗叫苦,动作却不敢稍有停顿。

    朱友文嗯了一声,似很享受。

    屏风内,水气弥漫,朱友文毫无戒心,摘星在他身上胡乱掐捏了一番,出了顿气,心情倒是慢慢平静下来,这才惊觉毡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,世间喧喧扰扰,彷佛都被留在了毡帐外。

    双手,不由自主放轻了动作,这是第一次,她触碰到他的身体,那么阳刚、充满火烫气息,她的指尖不由发热。

    她曾经最深爱的狼仔,原来长大了,身子是这副模样……

    ‘够了。’朱友文忽然出声。

    摘星吓了一跳,双手连忙抽回。

    朱友文伸出右手,她会意,四周张望,随意拿起一条挂在屏风上的毡布,塞到他手里,下一刻,他从木桶里站起身,摘星差点要尖叫出声,连忙用手摀住自己的嘴,又赶紧遮住自己双眼,转身就逃!

    朱友文顺手用毡布围住自己下半身,转过头却见到刚刚服侍他的侍女落荒而逃,那背影好生熟悉……目光忽被侍女裙角吸引住,那儿有块明显的撕破痕迹。

    ‘站住!’朱友文一喝。

    摘星僵在原地。

    他从木桶里起身,湿淋淋带起一阵水声,摘星光是想象他半裸着身子的模样,头皮便一阵阵发麻,再听得他的脚步声一步步朝自己走来,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帐外,又怕引起朱友文疑心,造成骚动,被认出身分,踌躇不定间,宝娜声音忽从帐外传来:‘摘星?妳在吗?’

    接着帐帘一掀,宝娜探头进来,与摘星正好照面,摘星忙用手指指后方的朱友文,又指指自己,很快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朱友文见宝娜出现,退到屏风后,迅速将衣物披挂上。

    ‘摘星姊姊不在这儿吗?’宝娜将摘星拉到自己身后,踏进毡帐。‘我以为摘星姊姊和你在一块儿呢!’

    ‘她这次未随行,让公主失望了。’朱友文道。‘更衣到一半,服侍的侍女却忽然跑了,让公主见笑了。’

    宝娜看了满脸通红的摘星一眼,‘我会另派几名侍女过来服侍更衣。’

    朱友文由屏风后走出,往前踏了两步,看着宝娜身后拚命垂着头的摘星,‘公主身后那位,不行吗?’

    ‘她……她是我的贴身侍女,刚才老嬷嬷错认了。’宝娜含糊解释。

    朱友文目光炯炯直盯着摘星,就在摘星以为自己终是被认出时,他笑了笑,‘那就劳烦公主挑几个手脚利落的过来服侍本王。’

    这意思,是嫌她方才笨手笨脚就是了?

    ‘没问题,我挑几个特别漂亮的,要她们侍寝也行,只是……就怕摘星姊姊会不同意?’宝娜故意道,摘星一听,瞪了宝娜一眼。

    ‘主人刻意招待,哪有拒绝道理?’朱友文道。

    摘星偷偷瞪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登徒子!还真自以为风流呢!

    宝娜拉着摘星离开毡帐,直到远远离开一段距离后,才追问:‘怎么样?他有没有认出妳来?’

    宝娜从可汗金帐出来后,怎么找都不见摘星人影,四处追问,才从老嬷嬷口里问出,她居然被送到了朱友文的毡帐!怎就这么巧?幸好她及时赶到,只是不知朱友文究竟有没有认出她?

    摘星只觉胸口憋闷得难受,他居然在宝娜面前那么理所当然地接受美女侍寝,还说什么客随主便,不要脸!花心!用情不专!他是彻底将她忘了吗?

    不,不对……她在吃什么醋?他可是她的仇人啊!

    ‘刚才也真惊险。’宝娜拍拍胸口。

    摘星回过神来,想起方才惊险,也不觉捏了把冷汗。

    她居然还有闲工夫吃醋?差点就忘了来契丹的真正目的!

    *

    太阳还未完全西下,天空却阴暗异常,木叶山西侧广阔的大草原上空,更是一整片血色般的殷红,原该寻觅地方栖息过夜的大雁,如惊弓之鸟,仍在天空四处混乱飞翔,仓皇鸣叫,不成队伍,彷若迷失方向。

    契丹国师塔木儿端详天象,面露不安,口中喃喃有词。

    可汗登基大典在即,却天有异象,究竟是吉是凶?

    金帐内传来乐声笑语,细听竟是汉乐丝竹,契丹新可汗耶律义年轻时曾被送往前朝皇宫做为质子,深受汉家文化洗礼,今日特地召来训练多时的琴师乐女,款待来自中原的贵客。

    耶律义身材魁梧粗壮,此刻正瞇着眼,摇头晃脑,陶醉在婉转琵琶乐声里,汉人乐曲就是不同,精致婉约,余音绕梁,让人不禁想起江南小桥流水,细雨绵绵,幽隐神秘,迷蒙中却又带着让人心痒的妩媚。

    一如中原这片繁华土地,他契丹可是仰慕已久。

    朱友文与朱友贞陪着耶律义欣赏丝竹雅乐,朱友贞多半时间只是默默喝酒,偶尔与耶律义搭上几句话,闲聊几句风土人情,不似昔日活泼健谈,若是宝娜在场,必早察觉他的不对劲,但耶律义向来不拘小节,即使注意到了,也未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朱友文一进入金帐,便发现角落随意堆置一面老旧纛旗与王鼓,那纛旗原是亮眼金色,随着年代久远,已变为土黄,但他一眼即认出那是前朝盛世时,太宗皇帝赐给契丹首领之旗鼓,后成为契丹可汗权位象征。前朝虽已亡,这旗鼓却依然留在可汗金帐里,是否多少说明了契丹王族对前朝仍有所留恋?

    朱友文轻拍两下手掌,不一会儿,几名渤军抬着两个大木箱入账。

    准备登基贺礼时,朱友贞曾指点,新可汗热爱中原文化,更爱文人诗词字画,是以朱友文特地搜刮京城所有珍贵字画墨宝,其中更有不少前朝书法家名帖。

    木箱送入,朱友文起身,亲自打开其中一个木箱,取出一份字帖,竟是李太白的上阳台帖,其人号称诗仙,以诗闻名,传世书法作品却极为稀少,但其行、草书成就斐然,只见此帖用笔纵放自如,快健流畅,苍劲中见挺秀飘逸,纵一笔之所如,凌万载之浩然,果然不愧诗仙风骨。

    耶律义也是个识货的,一见便双眼发亮,难掩兴奋地上前,从朱友文手里小心翼翼接过,‘山高水长,物象千万,非有老笔,清壮何穷。好诗!好字!’他啧啧称奇,欣赏了好一会儿,才心满意足收起字帖,‘渤王殿下费心了。’

    ‘我大梁相当看重与契丹的情谊,区区薄礼,不成敬意。不过,倒是提醒可汗一句,有些东西旧了,就该狠心扔了,毋须念念不忘。’朱友文目光望向旗鼓,耶律义跟着望过去,立即明白其意。

    耶律义哈哈大笑,‘比起念旧,我更珍惜大梁送来的这份大礼,绝不会辜负大梁与渤王殿下这番心意。’

    朱友文志得意满,望了朱友贞一眼,只见他面色有些古怪,正想开口询问,朱友贞忽伸手要琴师停止演奏。

    丝竹声一停,帐内众人方才听到帐外人声吵杂,不时伴随着惊呼,朱友文拧眉快步走出帐外,一抬头,月色血红,而一道黑影正在缓缓吞噬血月。

    天狗食月!

    自古天狗食月皆被视为不祥之兆,众人需合力敲锣打鼓,方能赶走天狗,只见不少契丹士兵已拿出鼓来,好些人找不着鼓,抄起随身刀剑互击,甚至从帐篷里搜出锅碗瓢盆,乱敲一通,一时间气氛混乱,人声呼喝、鼓声、铁器敲击声四起,耶律义脸色沉重,适逢他登基大典,却遇天狗食月,难道老天不愿见他继承王位?

    ‘国师塔木儿呢?’耶律义喝问。

    ‘此乃凶兆,上苍是在警告契丹,若继续与大梁同盟,必会招致祸端,自取灭亡!’一道清脆女声忽响起。

    众人一惊,纷纷转头,竟是摘星!

    契丹人认为太阳是天,月亮是地,日月即是天地,木叶山下更处处可见日月旗帜,天狗食月,天地为之变色,人心惶惶,摘星却认为这是天赐良机,决定冒险现身,只求能先动摇契丹新可汗对大梁的忠诚。

    她与朱友文四目相对,两人面上平静无波,内心却皆翻涌着惊涛骇浪。

    没想到居然会是在契丹,再度面对面相见!

    跟着出帐的朱友贞见到摘星现身,颇为惊讶,欲上前叙旧几句,却被朱友文横臂挡下。

    ‘别忘了,她已投晋。’朱友文道。

    这表示,摘星与他们已是敌人。

    朱友贞歉然望着摘星,默默退下。

    ‘妳是什么人?’耶律义不悦问道。

    宝娜替摘星回答:‘王兄,这位马摘星,是我最好的朋友,情同姊妹。’

    摘星恭敬道:‘小女子马摘星,乃梁国前将军马瑛之女,拜见可汗。’

    耶律义听过马摘星名号,知她是渤王心仪女子,他点点头,脸色稍缓。

    ‘可汗,此女所领之马家军,早已叛变大梁,投靠晋国!’朱友文冷笑道。

    耶律义错愕,他早听闻朱友文与马瑛之女已有婚配,为此还拒绝了妹妹宝娜,如今两人却已分别为大梁与晋国效命,反目成仇?

    摘星早知朱友文会有何反应,神态从容自若,‘倒真是恶人先告状。’

    她朝耶律义道:‘可汗,家父为朱梁卖命一生,然朱温为了自身利益,不仅灭杀马府全家,更蒙骗摘星下嫁朱友文,好接管家父亲手训练出来的马家军!朱梁对开国功臣都如此残忍无道,对待所谓盟国,唇亡齿寒,兔死狗烹,也不过只是早晚!’

    耶律义闻言,又惊又疑,摘星身旁的宝娜则是一脸愤慨地怒瞪朱友文。

    ‘此女所言,是真是假?’耶律义转头问朱友文。

    朱友文没有回话,而是缓缓走向摘星。

    他竟还有脸如此冷静面对她?

    随着朱友文一步步逼近,摘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她不服输地挺直了身子,勇敢正面迎战。

    朱友文,看看你还能怎么解释?

    他走到她面前,停下,目光直视摘星,回复耶律义:‘她说的,都是真的。’

    她没想到他竟会爽快坦诚,且语气如此平静,甚至,带着些温柔。

    趁着她一时微愣,朱友文忽低声道:‘许久不见,过得好吗?’那语气,竟似在问候久未相见的恋人,她不由心中一动,随即咬牙忍住想回话的冲动。

    谁知他是不是又在蒙骗利用她的感情?马摘星,保持清醒!

    只听朱友文继续柔声道:‘妳对我的深情,我还不了。马府全家的性命,我也还不了。我是朱家人,永远是妳的敌人,妳若想报仇,我随时候教。’他甚至伸手想抚平她颊边一缕乌黑秀发,她心神一荡,竟险些无法躲开,忙退了半步。

    不过是退了半步,气势上就已输了好大一截!

    朱友文轻叹口气,‘看来,破坏大梁与契丹盟约,便是妳复仇的第一步,是吧?’

    宝娜旁观者清,察觉朱友文似在故意套话,正想提醒摘星,但她见朱友文如此靠近、温言相问,心神早已不宁,再被他几句话刻意挑逗,竟脱口而出:‘正是!’

    宝娜一惊,连她也看得出来,摘星已败下阵,虽说朱温残杀功臣,暴虐无道,但朱友文却诱得摘星承认这一切只不过是她为了徇私报仇,才趁隙离间契丹与大梁。

    朱友文冷冷一笑,转身退回耶律义身旁,‘可汗,您也听见了,与其说是为了可汗着想,献上建言,倒不如说,她只是来找本王报私仇,毕竟,本王可是她的杀父仇人!’

    摘星瞬间万分懊恼,她原本信心十足,握有胜算,谁知朱友文几句话就让她分不清东西南北,一下子就着了他的道!

    在利用人心这点上,她根本无法与之相比。

    耶律义沈下了脸,‘妳与渤王的私情恩怨,与契丹无关,本可汗也不想介入其中。’

    摘星不愿就此轻易认输,‘可汗且慢,天地可鉴,日月可表,摘星所言,句句真心,若可汗执意不听,后果恐不堪设想!’

    ‘马摘星!妳居然敢屡屡口出狂言,不要以为妳是宝娜的朋友,便能如此为所欲为!’耶律义也怒了,登基大典出现天狗食月,已够让他心烦意乱,唯恐老天真降下凶兆,此女还左一句不祥,右一句警告,口不择言,然他怒归怒,心中也不免惴惴:难道真如马摘星所说,朱梁所作所为大失人心,连老天也看不过去,因而出现天狗食月异象来警告他?

    朱友文看穿耶律义心中疑虑,便道:‘可汗切勿忧心,本王有办法击退天狗。’

    ‘渤王殿下有办法击退天狗?’耶律义大喜。

    先不论他契丹是否要与朱梁继续交好,登基大典,天狗食月,总是人心不安,也难免让人对他继位的正统性产生质疑。

    摘星惊讶地望着朱友文,心中隐约浮现答案。

    难道他……

    朱友文借来一把弓,闭目凝神细听,摘星狐疑,跟着仔细倾听,木叶山上似有狼嚎声传来,她忽心中雪亮,糟!她怎忘了朱友文从小便与狼群生活,狼对月而嚎,自然对天狗食月有着异于常人的感应。她在太原时曾读过不少兵书,其中好些提到天狗食月不过是短暂现象,不需以迷信待之,朱友文绝对也明白这一点,却是反过来利用破除天狗食月的机会,证明此兆与朱梁无关。

    朱友文睁开了眼,缓缓举弓,对准天空,却并未立即射箭,直至木叶山上的狼嚎一声比一声清晰,他的弓也越拉越满,在最长的那一声狼嚎结束后,他松手放箭,除了摘星,所有人都仰望天空,屏息等待,月华果真缓缓重现天际,夜空血色尽退,一切都恢复了正常,木叶山下欢声雷动,耶律义更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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